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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科幻小说的想象力资源及其审美范式
2024-10-31 16:50

网络科幻小说的想象力资源及其审美范式

  科幻文艺最吸引人之处是其瑰丽雄奇的想象力生产方式及其文本再生产模式。科幻文学总是时代进步的变革性力量,想象力则是推动这种“自反性力量”生成的活力之源。因此,不同时代的科幻作家都会使用特定的想象力资源来构建他们脑海中的未知世界、幻想情境与异己角色。读者要了解科幻叙事所构建的完整的“虚构图景”或“非现实世界”则需不断“变换角度,去体悟不同视角、不同构建的意义”。作者与读者共享的想象力经验则在知觉—心理表象与虚构世界之间架设“沟通之桥”,实现想象力资源的传递、接受与再生产。

  一、想象力及其在科幻叙事中的运用

  想象是人类借助符号手段对大脑中已有的表象(建立在现象世界感知基础上的“心理遗存”)进行加工并创造出新形象的思维过程。想象力是想象机制的“外化”,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从离开母胎至能在地上爬来爬去,我们一直在把周遭的一切以地图的形式蚀刻进脑神经回路,接着在图上逆向刻下我们的行动轨迹,再标上记号,为它们命名,最后宣布我们对它们的所有权。”大脑的想象机制通过制图功能对知觉“完形”,并在“格式塔”(符号)与对象物(观念)之间建立语义关联,实现对想象建构物(新形象)的编码和显义。“脑部扫描可显示出我们对看到和触摸到的物体的认知过程所形成的直观功能图像”,在神经信号的刺激和参与下,大脑完成“想象力制图学”赋义过程。因为“只有那些原则上能被知觉想象出来的东西,才会真正被人们理解”。想象力建构通常通过三个方面实现。

  首先,人们将想象力理解为生理(神经元活动)机能,即人类将抽象符号与身体感知相互联结的能力。古希腊语将想象力描述为人类对外在物象或心理表征进行模仿的“模式化生产”。它是“将不在场的事物带入到当前的能力。这就需要想象力能将过去曾经存在过的,但当前并不在场的事物或情景进行再生产。为了完成这一任务,它就必须与某一知觉关联”。想象力在此具有双重含义。一是对现实世界的临摹或模仿,属于联想的范畴,它会调动感知来完成,例如我们的回忆和梦境等。联想想象依赖大脑的脑波和沟回间的相互碰撞所产生的生理印象与知觉遗存,常带有偶发性、自动化特征。因此,想象力是依赖人类感知印象而存在的、会因为外在干扰因素的“屏蔽”而“日渐式微的感觉”。二是人类对纯粹表征物的凭空创造,即虚构想象。不管是联想还是虚构,想象力的意义生产都需借助某种中介,它们可以是语言文字、视觉图像以及心理印象等。生理感知层面的想象力建构的结果总是某种诉诸感官的仿拟物,抽象符号建构的意象世界被受者“还原”“完形”与“重构”,图像符号通过表象形式在受者知觉系统中显现,心理印象则通过回忆、冥想和抽象思维的参与而被受者理解。

  其次,想象力是一种高级思维能力,它是人类“知觉统合”的抽象描述,即康德意义上的“综合”。“我在最普遍的意义上把综合理解为把各种不同的表象相互加在一起并在一个认识中把握它们的杂多性的行动。”它们是“把各种要素集合成知识、并结合成一定的内容的东西”。想象是人类主体从旧有表象系统中抽取必要元素或创造素材再对它们进行分析、重组并加入新的要素,创造出与“原始表象”有联系又有本质不同的新形象的过程。综合产生的新形象即为“想象表象”,它包括存在但主体未曾感知的经验或事物的表象、历史经验或与未进入主体认知体系的表象、未来世界会有的事物或经验的表象以及在现实中不存在的事物的表象等。想象力虽然建基于人类的生理活动之上,但也是更纯粹的“精神思辨”。作为主体精神与生理机能相互作用的结果,想象力推动人类创造性实践的发展。此外,想象还“不断生成、变化,随着时间流逝而愈加丰富”。现实生活中有许多经验是人类无法直接感知的,我们却可以通过想象力建构来补充知识经验的不足。例如,文学想象通过驾驭综合虚构手段生成了丰盈充裕的审美意象谱系。曹植《洛神赋》就借助“修眉”“皓齿”“丹唇”“明眸”等诉诸感官的表象与“惊鸿”“游龙”“朝霞”“芙蕖”等诉诸知觉的隐喻来“重组”和“再现”想象中的洛神形象。

  最后,想象力也蕴含着巨大的审美创造功能。“想象力并不是自然而成,不只是基于对外在形式和表现的简单模仿,更多的是指对它本身的样子的创造性构建。”启蒙主义者认为,人从神的束缚中被解放出来,自身能力和“自由意志”借助于想象力而获得张扬,人类的“情动本质”也在审美活动中得以彰显。想象力帮助人类在叙事中构建超越现实的“超验认知系统”,例如将已知世界“陌生化”为“异质的他域”,将未知世界“具象化”为我们熟知的“日常生活编码”,甚至将尚未发生的未来情境和超自然经验“置入”科学理性的“规训”之下。创造性想象常常表现为某种自由形态,将创造属性寓于变化之中。“想象常常以一种弥散的形式呈现自己,它以一种瞬息万变的方式把握对象。”想象力在科幻叙事中转变为某种“解放力量”,它不仅将人类认知潜能发挥到了极致,也在表意领域创造新的认知话语范式。

  二、网络科幻小说的想象力资源及其审美范式的演变

  中国科幻小说创作源自晚清,在20世纪经历了三次重大“转型”。晚清科幻小说的想象力资源丰富庞杂,既有来自传统文化的成果如神话传说、民间故事等,也包括文学翻译界对西方现代文明、制度、器物和科技的想象。在文体和审美层面,晚清科幻小说的求新求变常让位于知识界对现代国家治理方式的想象与救亡图存启蒙使命的伸张。吴岩将晚清科幻的“未来想象”定义为“科幻未来主义”,体现为“蓝图未来主义”“体验未来主义”和“运演未来主义”。宋明炜认为晚清科幻小说文本、主题与思想的“乌托邦想象的底蕴却大多来自对于中国传统复兴的信心”。尽管如此,晚清科幻小说的想象力建构与美学观念变革仍然以学习西方、图强求存的创作宗旨为依托,并没有发生真正意义上的“想象力转型”。中国科幻文学“第一次转型”发生于1949年至20世纪60年代中叶,这一时期科幻小说在“向科学进军”重大决策背景下以模仿苏联科幻文学创作为旨归,突出强调其技术乐观主义价值与科普作用,其文体立足儿童文学视角来构建思想内容框架,体现物质生产奇观与精神生活蓝图的诗意想象,以《火星建设者》《梦游太阳系》《古峡迷雾》《布克的奇遇》等作品为代表。“第二次转型”发生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起因是科学界与文学界的“观念互动”,即科幻“姓科”“姓文”的辩论。郑文光提出了“科幻现实主义”理念,用以概括科幻小说的艺术内涵与现实价值,即它像“折光镜”一样通过科学幻想来讽喻现实。这次转型的代表作有《珊瑚岛上的死光》《月光岛》《飞向人马座》《温柔之乡的梦》《波》等。“第三次转型”发生于20世纪90年代,新生代作家在老作家的翼护下迅速成长,老中青少“四代同堂”奠定了中国科幻文学的繁荣格局。宋明炜套用“新浪潮”概念命名转型中的中国科幻文学,并将其视为中国科幻融入世界想象力舞台的起点。新历史书写与神话重述、生态危机与生物政治、太空歌剧与技术诗学、赛博格与后人类以及张扬女性主义的“她科幻”,构成了这次转型的五种“主题生态”。新技术媒介传受语境与民族复兴的文化生态共同推动中国科幻文学的新转向。刘慈欣获得“雨果奖”以及陈楸帆、飞氘、夏笳、双翅目等青年作家“出圈”则将这次转型推向高潮。

  20世纪百余年的科幻想象叙事的发展史及其丰富多样的想象力建构实践为网络科幻小说在21世纪的悄然崛起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创作方法、文体形态和审美风格层面,网络科幻小说已经从其科幻想象的艺术传统中脱颖而出,推动着中国科幻文学的“第四次转型”。在想象力建构与想象资源的“再生产”层面,网络科幻小说与传统科幻文学之间形成了复杂的交流互动关系。

  首先,传统科幻叙事为网络科幻小说提供了想象力资源。传统科幻以“未来世界”“超级科技”“异族异事”想象为基础,构建了迥异于现实世界的“叙事时空体”,生成了具有“陌生化认知”特征的审美系统。网络科幻小说延续了传统科幻的审美经验并借助新媒介技术将其优化重组,生成更具未来感与新奇性的经验范式。网络科幻小说在传统科幻“软和硬”主题的基础上探索出融合科幻与其他类型以驱动想象的创作方法,产生了兼具中国特色与全球视野的“混合科幻”“拟科幻”与“类科幻”等“衍生题材”,并逐步在创作想象中升级为与硬科幻软科幻并列的主题类型。例如《间客》构建星际战争与修真世界彼此融合的未来世界;《修真四万年》呈现神话与现实、玄学与科技、仙魔与世俗等要素相互交织的超验想象;《第一序列》将赛博空间、废土求生与骑士精神、人文关怀等“多元矛盾性”要素有机整合,创造了有情怀的复合型“爽文模式”。这些“衍生题材”所生成的“进化变异流”“废土末世流”“穿越架空流”“游戏升级流”“克苏鲁神话”等想象类型逐渐构成网络科幻叙事生态的主体和“顶流”。

  在主题层面,网络科幻小说的“技术想象”拓展了叙事虚构的故事语境,创造出富有开创意义的“新语”“新知”。这是科幻作者对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不可预测的和不确定的新事物、新观念与新方法的审美概括。网络科幻在传统科幻基础上虚构“新语”“新知”,引发新审美体验。例如《三体》同人文《云氏猜想》不仅拓展了云天明的故事线,而且用扎实的科学思维构建“二维生物”“光粒人”等新角色,想象“脱水人”使用神乎其技的维度科技将云sir改造成同一意识栖身不同躯体的生命体(“双体同识”)。类似的还有《重生之超级战舰》虚构“白矮星异兽”“中子战星”等各种“巨物”,《地球纪元》对“技术死结”“缸中之脑”进行科学解读,《深空之下》描述“大过滤器”“小过滤器”等技术设想的哲学内涵,《千年回溯》《复活帝国》提出“宇宙文明世代论”“暗物质”“虚粒子”“逆熵”假说,《星空之上》设想可观测宇宙和人类文明是超级文明的电脑程序,如此等等。作为网络科幻小说叙述策略的“新语”“新知”不仅拓展了传统科幻文学认知编码的广度深度,还在叙事、文本与文体之间产生“延异效果”,它们将“未经之事”“未解之谜”“未明之理”和“未来世界”等想象话语“置入”读者熟知的生活场景,在想象力“变异综合”手段的加持下生发出“自反性建构”的意义指向,引发读者惊诧、自省和警醒的情感—心理反应,体现了网络科幻小说虚构“新语”“新知”的审美价值。

  其次,网络科幻小说在应对现实科技实践时也会为科幻文论提供新的想象力资源,“反哺”传统科幻文艺的叙事想象,推动其文体范式更新。在内容层面,网络科幻小说比传统科幻文学更具有创造力,它们借助网络媒体的超链接和非线性叙事构建了与传统科幻文学迥异的文本形态。其中,“副本叙事”最具有代表性。“副本”是相对于“正本”而言的叙述学概念。网络科幻小说常以多线程的“支线”环绕“正本”但又各自拥有情节独立性的“副本”来构建区别于传统科幻的叙事结构。商业化写作模式、“超长篇”叙事容量和“分层化”故事情节推动了网络科幻小说“星丛文本”的生成。一是“串联式”文本结构序列,表现为主故事线由环环相扣的游戏副本分段构建的文本结构。《小兵传奇》作为早期“打怪升级”“游戏爽文”的代表,就是一种串联式游戏文本。在《文明》《重生之超级战舰》《深空之下》以及《7号基地》等作品中,“移步换景”“升级换地图”式的“副本故事”在情节上的渐进式推进关系也在语义层面构成相互关联的线性串联结构。

  二是“环状文本”结构系统,表现为副本环绕主故事线的复合式文本结构。例如《地球纪元》以五个情节相对独立的“支线故事”(每个副本都是情节独立的科幻长篇)和一个“番外故事”(科幻中篇)建构人类未来史,形成了与传统科幻史诗(如《三体》)对位的围绕未来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叙事主线的“环状文本”系统。类似的还有《文明》(人类/沙星文明+风雷帝国+人工智能“降临者”+神级文明)、《深空之流浪舰队》(太空歌剧“正本”+支线副本+番外)和《宇宙的边缘世界》(造物主文明+人类文明+内宇宙与外宇宙)等,它们都是典型的“环状结构”叙事文本。

  三是立体多元的“嵌套文本”或“星丛文本”。这类文本的结构生成受到叙述动作起承转合的驱动,时常因为某个关键要素(人物、情节、故事线等)的突转或断裂而终止,或出现某个“支线故事”中嵌套“更次级副本”的情况,形成了立体拓扑式文本结构。例如《千年回溯》讲述“最强兵王”在穿越中搬运未来科技以影响历史轨迹,最终战胜外星强敌,其十个“穿越副本”如同游戏的容错机制般“嵌合”在拯救文明的“正本”中,拓展了叙事潜能;《复活帝国》描述两个宇宙文明“世代”间的恩怨情仇,主角在人类超凡者的帮助下“无限复活”,引发战争天平倾斜,帮助人类文明解除灭世危机。

  上述网络科幻小说文本复现了经典叙述学对“理想文本”的诗学构想,即文本作为“织物之网”和立体分布结构“于无限之文外生存”而产生“无限衍义”的可能性。因此,借助于超文本、超链接和跨媒介技术,网络科幻小说拓展了“文本”理论的阐释维度,“反哺”并重塑传统叙事实践,推动科幻文艺想象话语体系的嬗变,也为科幻文艺理论提供想象力话语建构的新动力。

  最后,网络科幻小说对“后人类叙事”与“后人类形象”的想象性建构,不仅为科幻叙事创造了具有镜鉴效应的“后人类美学”体系,也为科幻文艺理论提供了更多的“新范式”与“新经验”。“线上线下”科幻文本生产场与新旧想象力资源的碰撞融合共同推动科幻文学主题文类及其阐释话语的异变,丰富了科幻文艺批评话语系统,规范着科幻文艺想象力建构。一是“后人类形象”的“家族想象”及其所预示的“生物政治学”观念对于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的冲击。黄鸣奋认为从生物学、形态学和功能学的不同角度看,后人类表征为不同的认知范式体系,这也给美学观念更新提供了多种可能性。网络科幻小说利用传统科幻想象力资源塑造了类型多样的“后人类形象”,如奇特的异族人与外星人(《寻找人类》的“三智者”、共生体“绿星人”)、克隆人与生化人(《天阿降临》的“量子态生物”、《从红月开始》的“精神体”)、赛博格与机器人(《群星为谁闪耀》的“半机械人”、《千年回溯》的超级AI等)、类智人与半兽人(《深空之下》的“蜥蜴人”、《废土》的“丧尸”)以及“超人”“新人”(《大宇宙时代》的“觉醒者”、《深空之下》的“超凡者”)等。这些“后人类”如镜子一般映射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傲慢,彰显了“宇宙社会学”背景下“泛智慧物种命运共同体”的未来学价值。

  二是网络科幻小说与传统科幻文学的“叙事共振”。除了为读者创造离奇诡谲的科幻故事外,年轻网络科幻写手也是高超叙述技巧的掌握者,例如彩虹之门、天瑞说符、会说话的肘子等。彩虹之门拥有对悬念节奏的出众把握能力,例如《地球纪元》对赵华生与“等离子体生命体”的生死博弈与《星空之上》对许正华猜想与验证宇宙终极真相的叙述等。这些“中国未来故事”通过彼此勾连的“悬念丛”而被精彩展现,蕴含着科技与人文的双重维度。天瑞说符在“超级情境”的技术想象中将传统文学叙事技巧运用到了极致。《死在火星上》用平淡简洁的语言为读者营造了“中国式科幻”失落异星的惊悚氛围,日常的琐碎与技术的复杂被融为一体,呈现出理性克制又不失幽默的叙述文风;《我们生活在南京》里叙述者在故事中现身,故事时间与文本时间构成时空悖论的交叉维度,严肃救世主题中流露出活泼轻快的游戏策略,这些叙述实验提升了哲理思考的力度。会说话的肘子对于网络文学叙事实践的贡献体现在叙述话语内隐的人文情怀。从《我是大玩家》《大王饶命》等“灵气复苏流”作品中的刻意搞笑迎合受众的创作倾向向《第一序列》《夜的命名术》等末世生存文对叙事话语的精细雕琢的转变,让我们看到他的叙事理念的成熟。这种反复提炼叙述话语内在审美品质、提高想象力再现水平从而提升小说艺术感染力的努力,既是科幻作家实现想象力突破的有益尝试,也契合了社会各界对网络文学高质量发展的审美期待。

   三、网络科幻小说想象力建构的审美价值

  想象力建构水平的高低是检验科幻小说质量的重要标准,传统科幻文学如此,以网络新媒介为载体、以新技术想象为旨归、以科幻未来主义为表现对象的网络科幻小说更是如此。对比与镜鉴、隐喻与反思、象征与警示、寓言与劝诫是网络科幻小说呈现“异族”“异世”“异境”与“异识”等审美价值意图的体现。

  首先是“奇观化”叙事话语体系所激发的“奇情化”审美接受效果,其典型表征就是网络科幻小说自带的“爽文机制”在想象力再现过程中的编码、解码与“再编码”。网络科幻小说中的想象谱系,例如外星文明的“神迹”、异族生命的“怪诞”、未来世界的“奇观”与超级科技的“异象”等都是科幻写手借以映射和镜鉴现实生活的审美言说策略。通过审视“神话世界”及其“神迹”与经验世界之间的错位离析关系,网络科幻小说的想象话语是“以表达愿望和恐惧的形式所体现出的人类心灵的映射”。这种以神话—寓言形式所产生的虚构想象构成了科幻小说叙事形式的思维模型,也是我们判定一部作品是“现实向”“科幻向”抑或“神话向”的理论依据。宋明炜认为,“作为通向新奇宇宙的科幻,很可能在两个意义上唤醒了文学的两个更早时期的精神,其一是神话”,即“人类与怪物在残破的世界上相处共生”的想象力范式。其二则是“新巴洛克美学”,即强调新感官冲击的想象力范式,“除了信息技术、人工智能、各种新宇宙论、新物理学构筑的认知变化上,还更为具象地体现在许许多多的科幻奇观上”。奇观营造必然会引发传受过程的“奇情体验”。前述《云氏猜想》中云sir“双体同识”的生命体验以及《寻找人类》对“三智者空间”的陌生化再现就是中国式网络科幻小说构建“现代神话”“奇情体验”的有益探索。网络科幻小说对“神级文明”及其场所、器物、科技、制度与观念等要素的超视阈呈现不仅表现出人类渴求无限进化、突破肉身局限并掌控宇宙规律的话语逻辑,也呈现了不同于传统科幻叙事的那种以宏大深邃、浪漫绮丽和史诗气质为主要症候的新美学风格。

  其次是网络科幻小说延续了网络文学“爽文学观”及其“造梦机制”。网络科幻小说的意义生产被打上“剩余快感”释放的烙印,它既可以充当作者解放想象力、升华白日梦的表征媒介,也可以为科幻迷宣泄情绪、消解焦虑并构建“替代性能指”,成为解谜释疑、欲望消遣、想象力释放、经验参照与伦理干预的有效手段。一方面,它通过逻辑理性“规训”人类想象力,如神话寓言中的蒙昧意识和神秘主义经过科幻想象“重述”演变为对未知世界和超级科技的探索欲望,古典叙事传统经由科幻叙事的编码改造转换成新的知识经验系统,让人类文明打破禁锢实现新飞跃,《末世狩猎者》《狩魔手记》《复活帝国》等“末世文”对“亚特兰蒂斯”“罗斯威尔”“美人鱼”等历史典故的“新神话书写”皆可归于此类。另一方面,网络科幻小说在大众文化场域内通过未来生活演绎、新感性语言塑造与现代性经验转喻来达成某种对现实经验缺憾的补偿。由于叙事内容专业、创作难度大、准入门槛高、受众面窄等因素,科幻小说是网络文学最具特性的“亚文类”。在商业写作模式下,网络科幻很难快速“变现”想象力资本,很多写手都是“靠爱发电”,“埋坑”“断更”甚至“扑街”的风险极大,“剩余快感”的释放与“以爽文写情怀”的动因成为其叙事想象的驱动力。作为“高级欲望”的“爽文情怀”既是人类想象力的符号表征,也是网络科幻审美潜能释放的“解压阀”,更是作者/读者实现心理—精神需求“兑现”的主要手段,在此基础上,展现超人品质、获得超凡经验能力、研发超级科技、拯救人类文明等心理—社会动机的实现就成为《废土》《学霸的黑科技系统》《深空之流浪舰队》《我们生活在南京》等网络科幻小说作者从事想象力建构的主要驱动力。网络科幻想象展现了人类的独特本质,即将不着边际的狂想与科学严谨的猜测糅合到科幻小说的虚构世界中寻求心灵寄托。想象功能借助这种带有“预叙”特征的叙事虚构完成,提供与现实生活平行的“拟换场景”,“让想象中的目标人物进入物理过程,就像虚拟的戏剧或冒险一样,将抽象过程转换为游戏,将确定性系统转换为体验场景。”网络科幻小说“调和了理性物质限制的现实原则与实现了物质的充裕和智力超群的愿望,同时也产生了让人感兴趣且令人信服的新难题和困境。通过提出超科技和未来主义的方案来解决我们面临的问题,消除了读者的已知世界和虚构未来的虚拟世界之间的边界。”黎杨全曾将网络文学的“爽文机制”解读为日益“空心化与‘物化’”的感官刺激,并反对将它们经典化。但是,网络科幻小说通过想象构建“科学万能论”的乐观认知仍然具有现实价值,因为作为现实生活单向度、扁平化与缺憾性的“欲望补偿”机制,科幻叙事想象是对人类现有认知经验和生存状况的超越、超脱与超验性价值构建,它能够激发科幻小说的逻辑思辨之理、引发写读双方的审美愉悦之情。它们对于“异族”“异域”“异识”“异思”的想象方式也为我们重审人类经验提供了新的认知工具、无害的“思维实验”与“没有代价的探索”方法。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网络科幻小说相比于传统科幻文学的想象力建构而言其叙事想象实践所产生的“自反性诗学建构”功能。网络科幻小说同传统科幻一样,不仅面向未来,更重要的是指向现实与历史。作为一种诗学上的“乌托邦话语系统”,网络科幻小说的虚构想象方式为读者提供了一条通向“多重指涉之路”的“符号越界”之旅。“现实栅栏被虚构拆毁,而想象的野马被圈入形式的栅栏,结果,文本的真实性中包含着想象的色彩,而想象反过来也包含着真实的成分。”网络科幻小说的“多重乌托邦话语系统”至少包含三种审美价值面向。一是网络科幻小说通过叙述者所想象的未来去反思镜鉴我们生活的当下,借以引发批判和警示;二是它们的叙述者把“当下”想象成某种“幻想的未来的过去”,引发读者的内省与外察;三是网络科幻小说在“未来”视域中所呈现的“过去”也是身处于“当下”的我们理解和阐释“历史”的一面镜子。因此,达科·苏恩文指出:“在20世纪,科幻小说已经迈进了人类学和宇宙哲学思想领域,成为一种诊断、一种警告、一种对理解和行动的召唤,以及——最重要的是——一种对可能出现的替换事物的描绘。”对新媒介、新技术与新经验的发展转型与嬗变,优秀的网络科幻小说作者往往比背负人文价值羁绊的传统科幻小说家有着更加敏感的体验,他们对科技革命的浪潮与未来世界的想象也更能够切近日益世俗化与常态化的日常经验的认知。因此,借助于这种“自反性话语”与“乌托邦建构”的手段,网络科幻作家能够真正做到“通过未来设想、回望过去或让假想替换一段真实的历史”。历史、当下与未来的关联在网络科幻小说构建的“超级现代性”或“高级神话”的想象模式“倒逼”下被改造和重塑,内化为对未知、未来的诗学统摄力,拓展了当代科幻文艺对于历史与当下复杂关系的阐释力度;反过来,网络科幻叙事对未来的态度也会直接影响叙述者对历史与当下的言说方式,这也将改写和重塑传统科幻叙事的内容与形式,推动科幻理论话语阐释体系的嬗变。诚如詹姆逊所言,科幻虽然是未来想象,“但它最深层的主体实际上是我们自己的历史性当下”。“‘历史性当下’是指科幻能够提供超脱的视角,将当下‘历史化’,以相对超越的姿态审视当下的构成机制”,而“当下未来化”则是将现实生活“未来化”,它以想象综合的方式重构“乌托邦化”的变异现实,借此理性地审视未来的“潜在后果”。在此基础上,网络科幻小说所建构的“未来情境中的过去”则作为一种想象力建构的现实镜像,不仅扩展了当代艺术虚构的审美维度,也为科幻文艺理论的话语建构提供新的可能。因此,“历史性当下”“当下未来化”以及“未来的过去式”等新的艺术理念在想象虚构过程中的生成与扩散,不仅构成了传统科幻叙事“多重乌托邦话语系统”的重要价值表征,也将会是网络科幻小说这一重要新媒体文学“亚文类”彰显想象力建构诗学功能并展现其新艺术观念和审美价值指向的重要抓手。

  结语

  21世纪20年来,中国网络文学在新媒体生产场中强势崛起,作为其重要“亚文类”的网络科幻小说则表现出较高的创作质量与艺术价值。网络科幻小说继承了传统科幻的想象力资源,又在想象话语建构中融合新技术、新媒介与“陌生化认知”经验,形成富有艺术感染力的想象话语系统。这一总体特征决定了网络科幻小说的想象多以视觉化的语言描写为基础,故事情节的呈现也多以视觉想象为主,即借助想象力构建的外化功能集中展现最具蕴藉性的“诗性图景的美、共鸣和神秘”。人物形象塑造的类型化和图式化、叙事效果的场景化和奇观化、文本结构的“非线性”和“星丛化”、传受过程的跨媒介化和技术化等要素驱动着网络科幻小说的想象力建构的新实践,推动着科幻小说文体实现跨媒介的文体迁移与意义转换,实现人类审美经验的更新。

  因此,与传统科幻叙事相比,网络科幻小说是网络文化生产场中人类想象力资源的符号再现与新一次“意义迭代”,它对传统科幻想象力资源的超越与重构,为我们建构了符合新时代文化实践特征与精神需求的新文艺形态。传统科幻叙事通过“新语”“新知”“新思”重塑想象力的实践为网络科幻小说重新思考现实、历史与未来进而进行“新思想实验”与新文体变革提供了文本材料与智力资源。当代网络科幻文艺的强势崛起则意味着想象力建构面临新的历史机遇,网络科幻小说也能够在接续传统科幻叙事的启蒙功用与社会反思之外,相对自由地想象历史、当下和未来可能出现的“拟换经验”与“陌生化认知”,并以其独特的想象虚构方式为我们呈现与“纯文学”并行的“爽文学”的“自反性话语建构”模式。这种新的“想象力范式”既兑现了科幻创作者抒发人文情怀、实现文学社会干预的功能,又是对读者生存体验与想象力机制产生联动的心理—情感补偿的中介物,还可能会成为诱发社会科技文明发展进步的重要源动力。因此,网络科幻小说比传统科幻文学更为旗帜鲜明地实现科幻文艺的诗学建构功能,更加明确地表达对现实、未来和历史的“多重乌托邦建构”作用,并在紧密贴合网络新文艺“爽文学观”审美功能的基础上,通过庞大的想象力建构能力制造气势恢宏的“造梦机制”,为个体释放想象创造能力,为社会发展纾解压力提供活力,为国家现代文化发展提供强大的表征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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